人们总以为时间是一个小偷,偷走了我们所爱的一切。
但,时间是先给予再拿走,每天都是一份礼物,每小时,每一分,每一秒。
——刘易斯·卡罗尔《爱丽丝梦游仙境》
一
周小念注意到眼前这位客人和别人有些不一样。
周小念是巴克斯牛排馆的服务员,牛排馆位于翡翠购物城七楼。
翡翠购物城是鹿州最繁华的购物中心,购物城呈波浪状环形分布,中庭从一楼直通到七楼,巨大的水晶灯从购物城的穹顶上垂下来,像一个水晶瀑布。这里到处悬挂着购物海报、发光的装饰球,一派圣诞来临前的热闹气氛。交叉错落的电动扶梯让人看着有点晕眩,药丸状的观光电梯像一艘艘正在下潜或浮起的小型潜水艇。
巴克斯牛排馆是一家西班牙高档餐厅,这里的消费并不便宜。顾客大多是情侣或者家庭聚餐,偶尔也有商务人士单独用餐。而周小念眼前那个人,约莫五十来岁,穿着普通的灰色夹克,衣领处已经磨得有些发白,下身穿蓝色便裤,一双普通的旅游鞋,但不论是衣服还是鞋子,都干干净净。
他单独一个人来用餐。
“先生,您要点什么?”周小念端上水杯并递过菜单。
男子接过菜单,随意翻看着,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您要是一个人的话,我建议您点这款牛排。”周小念向他推荐了“马德里牛排”,虽然也要三百多块钱,但在这家店还算是便宜的,并且食材和口味都不错,分量也足,性价比很高。
男子看了一下,含笑点点头,问:“我想看看你们店里最贵的牛排。”
周小念愣了一下,随即把菜单翻到最后一页,这款名为“圣马可奇迹”的牛排是镇店之宝,价格是1688元,有最好的牛排和松露,还配有法国知名红酒。
“先生,你看这个可以吗?”
男子仔细看着菜单上的介绍,似乎想了很久,抿了一下嘴唇,忽然吐了一口气,仿佛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看起来很不错,不过,我还是想要你刚才推荐的那个,谢谢你了。”
周小念没有露出任何不悦:“好的,先生,这款马德里牛排性价比很高,的确是个不错的选择,吃过的客人都说好。您想要几分熟?”
“七分好了。”男子点头道谢。
“您稍等。有什么需要随时叫我。还有,如果您办一张会员卡的话,以后消费可以打九折,您可以凭本次消费金额免费办一张会员卡。”周小念对眼前这位说话彬彬有礼的客人颇有好感。
“会员卡?谢谢,不用了,对了,我一会儿有急事,我先把钱付了可以吗?”
“当然可以。您是付现金还是刷卡?”
那人从随身的包里摸出一个钱包。这是一个用得很旧的钱包。他小心翼翼地打开钱包,里面有一沓钱,他抽了几张数了一下递给周小念。
周小念收了钱道:“请您稍等。”
不一会儿,她又折回来道:“我还是给您免费办了一张VIP卡,并向经理申请了这次消费就给您打九折,这是找您的钱,希望您经常光顾。”
男子明白了周小念的善意,充满感激地点点头。
食物很快被端了上来,那人不紧不慢地吃了起来,他使用刀叉的姿势和他说话的态度一样彬彬有礼。面对如此美食,他没有狼吞虎咽,而是把牛排切成一小块一小块,一边若有所思,一边细嚼慢咽。
他把食物吃了个精光,盘子里干干净净,红酒和面包也一点儿不剩。然后他用餐巾把嘴仔细地擦干净,将刀叉和汤勺整整齐齐地放在同一侧,露出一丝满意的神情。
“先生,您用餐还满意吗?要是没有吃饱的话,我们这里还可以继续提供免费的甜点和饮料。”
“不,不,我吃得很饱,我很满意。”他起身说。
“那欢迎您下次继续光临。”
“噢,对了,这是给您的小费。”说着男子递上一百元钱。
“先生,我们这里不收小费,您不用客气,为您服务是我们的工作。”
“既然都说顾客是上帝,所以我给您的小费,请您务必收好,这样做也是尊重客人。”
看到周小念收了小费,那人非常满意。
周小念把客人送到门口,微微鞠躬,真挚地说了声:“欢迎您下次再来。”
周小念转身忙着接待其他顾客,工作间隙她从窗户往外瞥了一眼,发现男子站在不远处,他靠着栏杆,看着翡翠购物城的全景。
交叉层叠的电动扶梯和直上直下的观光电梯在这个巨大的空间穿梭,数不清的璀璨吊灯和玻璃、镜面的互相折射,让这一切显得有些魔幻。
周小念正在记录食客所点的食物,忽然间听到“砰”的一声沉闷的巨响,接着有人尖叫:“有人跳楼了。”
周小念有个奇怪的预感,她抬头透过窗户向刚才那人站着的地方看去,那里已经空无一人。
二
半个月前。
鹿州东城区棉纺厂路,半夜十一点突发大火,消防队接到火警火速赶到现场。
经过一个小时的灭火作业,大火被扑灭。大火的起火点是一家名为中达进出口公司的总经理室,消防人员在现场还发现了一具烧焦的尸体。
鹿州刑侦支队接手调查此案。
死者名叫周武林,是中达公司的保安。经过法医检验,死者的致命伤是胸部和腹部的刀伤。也就是说,在着火之前他就已被人杀害,而火灾的发生很可能就是为了销毁犯罪现场。
刑侦人员通过现场细致勘查发现,总经理室有被盗的迹象,多个柜子已被撬开,并有财物遭到失窃,有个柜子曾保存有一箱用来招待客户的知名白酒,在现场成为一堆碎片,这些白酒疑似为大火的引燃物品。
警方推断,凶手是从公司临着马路的储藏间的老虎窗撬开后钻进去,然后直奔总经理室的。
警方还走访了附近群众。据周围群众反映,死者周武林通常会在晚上十点半左右,锁上大门到不远处的小摊吃点儿夜宵,十一点多的时候回到公司继续值班。凶手很可能已经摸熟了保安的作息规律,等保安出去后才翻墙盗窃的。可是碰巧周武林提前回来,双方因此发生搏斗,凶手持刀杀害了周武林,并焚烧了作案现场。
周武林常去吃面的摊主说,周武林的确几乎每天都来,但每次时间都不是很长,也就半小时左右,但那天他的确没有来。同时附近有一位居民汇报了一则重要信息,那天夜晚他从棋牌房回来,正好是在大火发生前的时候,迎面遇到一个陌生男子,这名男子身材中等,体型偏瘦,年龄大约五十岁,穿一件黑色运动服,戴一顶棒球帽。
这位居民注意到,这名男子提着一个包,神情非常慌张,男子看到他时故意拉低帽檐遮住脸,不过当时的路灯明亮,他还是基本看清了男子的长相。他配合警方的画像师画出了嫌疑人的肖像,警方立即把肖像传到全市各个分局摸底调查。
虽然这是一起恶性杀人纵火案件,但警方认为,从以往的经验来看,这类盗窃杀人案破案概率还是很高的,因为从作案手法来看,作案人通常有前科,而非临时起意,这就比较容易排查;同时有非常清晰的目击证人,身高、年龄、容貌都有了大致方向,作案人对这一带情况以及保安的作息非常了解,这也说明并非随机流窜作案,因此,破案并没有太大难度。
因为发生了纵火案,加上杀人案,此案也成了鹿州媒体的关注焦点,警方通过报纸、电台征集线索,他们相信,此刻犯罪分子正如坐针毡,他被包围在警惕的群众的汪洋大海中,很有可能在压力下逃窜,甚至还有可能投案自首,因此警方在重要的车站码头布置了警力,他们坚信,要不了多久案件就会真相大白,犯罪分子就会被绳之以法。
三
正如警方预想的那样,棉纺厂路杀人纵火案很快就破了。
凶手朴道元是鹿州供销社的一个副科长,迫于压力,其已在翡翠购物城跳楼自杀。那天朴道元在购物城七楼用餐完毕后,随即跳楼自杀,跳楼处留下一个随身小包,里面有一份遗书,详细说明了他的作案动机和过程。
遗书大致是这样写的:
我考虑再三,做出这个决定。我这么做,对社会来说,少了一个祸害;对警方来说,也节省了社会资源。对死者我深表歉意,无奈人死不能复生,我自忖该下地狱,希望我的死能略微平息一些家属心中的痛苦。
熟悉我的人一定奇怪,我这样一个人为什么会干杀人放火的勾当,你们一定想不通,但我要细细说来,你们就不会奇怪了。
鹿州市供销社的老人们一定记得20年前发生的一系列供销社门市部失窃案,这些失窃案断断续续发生了好几年,那些年间警方也不断投入警力侦破此案,最后认定是内部人作案,因此很多人被列入嫌疑人,有的被调离工作岗位,有的甚至丢了工作,相关领导被撤职,警方也接到群众各种举报,但始终没有抓住真正的罪犯。
这个谜团一直在供销社所有人的心头盘旋,于是同事之间互相猜疑揭发,大家互不信任,彼此都生活在怀疑中,一些人越看越像犯罪分子,遭到集体排挤,最后,他们不得不离开供销系统。
现在,我要把这个困惑了大家20多年的疑团解开。你们此时可能已经猜到了,这个罪犯就是我。
我从来不被怀疑是因为我每次都离风暴眼很远,并且我一直给人一个老实人的印象。另外我还有一个特别的天赋,就是看到钥匙后能够迅速记住形状,并能在事后把它配制出来。当然这也是因为以前都是一字锁,钥匙和锁都比较简单,即使配得有点出入也能打开。
因为这个能力,我轻易配到了各个门市部的钥匙,并且详细掌握了驻店人员的行动规律,因此总能找到衔接漏洞下手。而每次得手后,那些保管钥匙的同事或者值班人员总是第一个被怀疑。每次保卫科和警方调查来调查去,却一次也没怀疑到我身上。
从第一次失窃开始的三年后,窃贼忽然仿佛人间蒸发了,供销社再也没有发生过失窃案,大家一定很奇怪。其实原因很简单,我决定金盆洗手了,对盗窃我再也提不起劲了。
因为我为人低调,人缘好,所以后来还当了副科长。可是有一天,发生了一件我自己也想不到的事情。
那天我去看望一个生病的同事,出来觉得时间还早,就到附近看了一场电影。等电影散场后,已是十点多钟,当时觉得很饿,本想回家烧点东西吃,可就在这个时候,我闻到了边上一个巷子里传出的大排档的香气,那香气仿佛是一只有力的手,鬼使神差地把我拽向那里。
我点了一碗炒年糕,在等候的时候,和边上另一个食客随便聊了几句。原来他是附近一家公司的保安,他说这家大排档的味道特别好,他每天都过来吃个夜宵,说完指着自己的肚腩说,你看,人都吃胖了一圈。
就在那一刹那,我体内的某种东西仿佛被激活了,我看到了这家公司的安保有着巨大的漏洞,就像一个带球的前锋突然发现,对方的防守有个巨大的漏洞等着他射门。
是的,这个漏洞就像是一个黑洞,强有力地把我吸引过去,漏洞本身似乎比漏洞里有什么东西更吸引人。我年轻时在供销社门市部作案的种种刺激惊险,本来都已经快淡忘了,可现在像冬眠的动物一样醒了过来。虽然我知道自己年纪也大了,不像年轻时那样手脚灵活,但跃跃欲试的紧张心情比那时还要兴奋。
就干这一次,最后一次,我体内有个声音不断地对自己说。于是,我决定再干一次。
这次我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小心,用了一个月的时间踩点策划,所有线路都被完美策划好,保安每天离开的时间像闹钟一样准时,储存室的老虎窗脆弱得连个老太太都能一脚踹开。这条路没有监控,到了晚上根本看不到人。说实话,这实在没什么难度,这也隐隐让我觉得有点儿遗憾,这和以往任何一次作案相比,技术含量似乎太低了。
我准备好工具,晚饭后出了门。一切如我所料,保安差不多准时出来吃夜宵,公司里空无一人。我麻利地把老虎窗的铁栏杆卸下来,然后翻窗进去,这比我想象得略微困难一点,毕竟我没有年轻时那样敏捷的身手了。
公司的结构我早摸得一清二楚。我来到总经理办公室,之所以不去财务室而去总经理办公室,是我估计财务室值钱的东西通常都被锁在保险柜里,而撬开总经理办公室的抽屉则难度不大,这点时间足够了,通常也不会空手而归。更重要的是,我觉得自己好像并不太在乎钱,而主要是为享受那份刺激。
一切都很顺利,虽然值钱的东西不是太多,但财物加起来大约也值近万把块钱,还有一箱茅台,可惜我觉得太重不方便拿走。我想着这又是一起完美的作案,可当我关上经理室的门时,猛然间大脑一片空白,此刻,那个保安正站在门外直勾勾地看着我。
我不知道为何他这么快就回来了,通常最快他也要再过二三十分钟后才回来。当他看到我时,也同样愣住了。很快,他就反应过来,大叫一声:“你是干什么的?”
无论是体型还是力量,我都不是他的对手,我拿出随身携带的一把刀,本想吓唬他一下,可是没料到他猛然扑了过来,接下来我的记忆也有点短路,我不记得和他是怎样搏斗的,他倒在地上,捂着伤口,口里吐着血沫。他挣扎了一会儿,就不动了。
我转身想走,可是想起刚刚的搏斗留下了太多痕迹,我自己也被刀割伤,他的指甲也抓破了我的皮肤——我不能留下任何有用的线索。我想到了我刚刚看到的那箱茅台,这或许是个办法,我把酒倒在房间家具上、地毯上、窗帘上以及那个保安身上,用打火机点燃之后,迅速离开了现场。
也该是老天的报应,当我离开后在不远处碰到了一个人,我在匆忙中忘记了戴口罩,他瞥了我一眼,我赶紧拉下帽檐,可是在当时的路灯亮度下,我估计他完全看清了我。
回来后,我把血衣和作案工具分别丢在家附近的垃圾箱和河道里,可是我已经预感到会出事。果然,我猜得没错,媒体公布了嫌疑人肖像,向公众征集线索。这张画画得实在太像了,只要稍微往这方面想一下,就能看出我和这幅肖像的关联。
年轻时我作案十余起,从没失手,可没想到,重出江湖一下子就栽了,而且彻底栽了。被警察查到只是迟早的事。我惶惶不可终日,每时每刻都仿佛有人在我背后指指点点:快看,这个人像不像凶手,又仿佛时时刻刻能听到警车的鸣笛声,我本该去自首,可是我害怕法律的惩罚。这种痛苦和压力是无法想象的,唯有一死才能解脱。
这就是我自杀的原因,我是罪有应得,可是我给被害人家属带来了巨大的痛苦,我本来并不想伤害谁的,对此我深感歉疚,尤其是那个死者,我和他并没有任何冤仇。
遗书的字迹确认无疑,目击证人对着朴道元的照片肯定地说:那天遇到的就是这个人。小区的门卫当天也看到朴道元半夜匆匆回家。警方最后在朴道元家不远处的河中发现了作案凶器。
“鹿州市12.4棉纺厂路杀人纵火案”就此告破,二十年前的鹿州供销社连环失窃案也真相大白。
四
“刚才童教授给我们讲了夫妻在婚姻中该如何合理分工,履行好自己在家庭中的职责,如果听众朋友还有什么问题,可以继续拨打我们的节目热线。”电台主持人葛娜说道。
导播接进了一个女子的电话:“童教授,娜娜,你好,我有个问题想问,你们知道的,这个月月初,媒体在香港中环的一家酒吧内拍到了倪震和一个年轻女孩的热吻照片,后来周慧敏与倪震同时电告香港各大媒体,宣布分手,做回朋友,可是不可思议的是,前两天倪震发表声明,宣布已和周慧敏注册结婚。我是周慧敏的粉丝,我觉得这件事太不可思议,不知道童理教授能不能帮我们分析一下?”
“这么巧,周慧敏也是我的女神,”童理笑道,“我也有关注这件事情。我之前在节目中已经给大家介绍过芝加哥大学的加里·贝克尔,这位经济学家曾经获得过诺贝尔经济学奖。关于爱情,加里·贝克尔有独到的看法。他说:我们会选择能够给自己带来物质利益的配偶,而且只要配偶带来的物质利益超过相应成本,我们就会留在这种关系中。当成本上涨而收益减少时,我们就会结束这段关系。”
童理接着说道:“根据贝克尔的说法,曾经相爱的人分手并没什么可奇怪的。当他们相遇时,他们能给对方想要的东西,因为他们都能从这一过程中获得收益。接着,情况开始发生变化。对于至少其中一个人来说,留在这种关系中的收益已经不够了,而相关的成本却在不断上升,比如说失去了和其他美女约会的机会。当成本超过收益的时候,关系就解体了。”
“这样的解释果然很特别。”葛娜说道。
“倪震觉得,虽然失去周慧敏很可惜,但从此可以过上自由自在的生活,想和谁约会就和谁约会,因此分手也是值得的。但是很快,他发现分手的成本远远超过他的预期,周慧敏的粉丝群体太强大了,而他则背着渣男的骂名,无形资产大大缩水。而收益也同样比想象中的小,尽管外面的女孩子比周慧敏年轻,可是相处下来,又怎么能和自己这个聪明知性的前女友相比。因此,为了挽回损失,最好的办法是尽快和周慧敏复合。”
“这么说虽然有道理,可是想想这些轰轰烈烈的爱情,居然只是些成本收益的考量,不免叫人失望。”女听众说。
“你说的没错,这种分析只是体现了经济学家如何看待浪漫关系的一个模式:它就是我们理性地开始一段关系,理性地结束一段关系,而爱情只不过是一种事后的想法。不过,毕竟人性是最复杂的事情,除了成本收益,我们还需要其他一些东西,比如信任、承诺和牺牲。”
“又有一位听众打进电话,我们听听他要说什么。”葛娜说。
电话里沉默了好久,传来一个怯生生的女孩断断续续的声音:“我也遇到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我只是不明白……我也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情,他为什么要把刀叉摆得整整齐齐……并给了我小费,然后就死了。”
“这位听众朋友,您能不能说得清楚一点,我们不太明白你在说什么,你能不能说得再详细一点。”葛娜说。
“我在一家餐厅工作,半个月前,来了一位客人,我刚好接待了这个人,他看起来彬彬有礼,他点了食物。吃完以后,他就跳楼了……这件事这两天你们可能也听说了,就是那起杀人纵火案的凶手。我想不通的是,这位客人——据说是个穷凶极恶的人,可是怎么看也不像是个坏人,还有,我从没遇到这样的食客,他为什么要在吃完后,把餐盘刀叉放得整整齐齐,然后再去自杀呢?”
童理愣住了,显然他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坏人未必都长得穷凶极恶,但人都要死了,哪有心情去把刀叉摆放整齐,这听起来的确有些奇怪。
五
童理此前也在电视上看到过这则新闻,不过细节倒是没怎么注意。
他把所有报道又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这些文章中提到的任何细节他都没有放过,有些段落他甚至逐字逐句去读。
一个20年前的惯犯,侥幸一直没有落网,20年后再次作案,可是这次的运气没这么好,迫于警方强大的压力,他在某一天去餐厅吃了一顿,然后自杀了结——这也符合逻辑。
可是童理脑海里又冒出那位女服务员说的话,他的眼前反复出现这一幕,凶手来到牛排馆,态度彬彬有礼,用完餐后还整理好刀叉,并给了小费。抱着必死的心情还做好每个细节,这个人也真是奇怪。
也许,这是他在生活中的习惯,可是作为单身汉,吃完饭收拾好并清洗干净的习惯还说得过去,但把刀叉摆放整齐倒真不常见。
也许——童理想到——他习惯把任何东西恢复原样,书和茶杯摆在原来的位置,椅子朝着某个固定方向,作为一个十多次作案从没被怀疑的惯偷,所有碰到移动过位置的物体都有恢复原样的冲动,这倒也说得过去。
可是,对童理来说,既然有人问了这个问题,他就需要明确的答案,当然也不仅是为了提问的听众,好奇心一旦打开,不把这个缺口合拢,像他这样的人就会寝食难安。
童理坚信,人的行为无论看起来怎么古怪,其背后都有一个合理的解释,那这个合理的解释又是什么呢?
一种大胆而刺激的想法冒了出来,他想要了解这个凶手。
经济学家加里·贝克尔说,婚姻、犯罪都受经济规律支配。除非这个人是精神异常或心理变态者,而这个凶手朴道元,显然做事非常理性,无论是在作案时还是自杀,都给自己安排得井井有条。
童理很快打听到了朴道元的住址——这对有着广泛人脉的童理来说不是难事。
朴道元住在市区一个不起眼的小区里,估计这里的所有人都已经知道了这件事。
童理问了门卫朴道元的住址,那个大伯看了一眼问:“你也是来看房子的吧?”
童理有些困惑,含糊地“嗯”了一声问:“怎么,有很多人来看房子吗?”
“是的,老朴在遗书里委托亲戚尽快把他的房产处理掉,一部分他希望给他乡下的母亲拿去养老,另一部分他希望赔偿给受害者。他的亲戚带着好多人来看过房子,但别人觉得杀人凶手的房子不太吉利,压价压得太凶,最后还是没有成交。”
“是这样啊,我就是看一下。”
“警察半个月前把封条撤了,他们亲戚也在我们门房放了钥匙,屋子里值点钱的东西都处理完毕了,就剩一些没用的杂物了,你要看房子,就拿着这钥匙,去3幢602自己去看。要我说,老朴这个人平时也不坏,对人挺和善的,见到我们都会递上一支烟打个招呼,真没想到会出这档子事,哎……”说着,门卫从抽屉里取出钥匙嘱咐道,“你出来时别忘了把钥匙还给我。”
当童理推开602室的门时,里面已经空空荡荡。童理走了一圈,房子两室两厅,一个人住还算宽敞,家电家具都搬走了,地上扔满了旧衣服、报纸、旧书,一双中间破了的拖鞋,居然简单地用订书机订了几个钉子将就着在用。
童理没有发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正要开门出去,他看了一眼门后的挂历,上面写着一些常用的电话,比如水电维修电话、回收旧报纸电话,还有一些可能是顺手写下的。另外在一些日期边上也备注了一些事情,比如某某女儿满月、某糕点房蛋糕券到期等一些小事。
原来朴道元是个挺细心的人,童理想着便关上门离开。
路上,他忽然想到了一件事。
六
童理走进鹿州市刑侦支队,一个身材魁梧、看上去很干练的中年人已在门口等待。
“瑞光。”童理喊道。
苏瑞光是鹿州市刑侦支队的刑警,他和童理曾是高中最要好的同学,后来童理在大学读了经济学,而苏瑞光则去了公安大学。
“老同学,我有事情想向你询问。”童理开门见山地说。
“到底是什么事情?”苏瑞光从童理的面部表情来推测事情的重要性。
“是关于最近那起棉纺厂路杀人纵火案的。”苏瑞光说道。
“怎么,你也听说这起案件了?”在苏瑞光的职业生涯中,这起案件平常得排不上号,没有负隅顽抗,也没有故布疑阵,在警方的强大压力下,歹徒自己先崩溃了。苏瑞光说:“你这个大忙人特地跑来找我,该不是汇报什么情况吧?”
“没错,我是作为一个市民来这里,”童理停顿了一下,接着说,“我觉得这起案子中有很多疑点,我想向警方汇报一下。”
“欢迎,欢迎,来,我们到办公室谈。”
苏瑞光给童理泡上茶说:“你说你都多久没上我这里来了,记得读高中那会儿,你喜欢破案,我喜欢赚钱,结果命运开了个玩笑,我当了警察,你成了经济学家。你小子最近是不是找到发财的门路了?”
“我要指出你的错误,瑞光,经济学和发财是两码事,很多一流的经济学家生活都是很清贫的。我不和你绕弯子了,我把我的疑问和你说一下,也是仅供参考,如果对你有用那就最好。”
“嗯,很好,你等等,”苏瑞光收起笑嘻嘻的表情,一下子严肃起来,他从办公桌上拿起笔和本子道,“童理,这个案子我们已经有了结论,这个结论也是相当慎重的,简单地说,我们警方掌握的证据形成了闭环,从现场发现的痕迹到目击证人,再到作案凶器、血衣、作案动机,还有凶案遗书中的供述,可以说是证据链严丝合缝。不过,我也挺想听听你的意见。”
下面是童理的讲述,而对面的苏瑞光一直一言不发,不停地在笔记本上记着东西。
有一天,有个听众打到我做节目的热线,她是餐厅服务员,说起一件事情,就是朴道元临死前在她这家餐厅用餐,然后把餐具放得整整齐齐离开,接着就跳楼自杀了。她问我,为什么一个人临死前,还要把餐具放得整整齐齐?
当然,这个问题我现在还没答案,但这个案件却引起了我的好奇,事实上是我对这个人的行为很好奇,人们为什么会这么做而非那么做?
我去了朴道元的住所,我知道警方早已搜得底儿朝天了,该找到的早就找了,所以,我什么都没发现。
但说什么都没发现,也不是绝对的,我还是有一点点收获的。我看报纸上说,这个朴道元就是20年前市供销社系列盗窃案的主犯。之所以从没有怀疑到他,是因为人们压根儿不会想到是他,他根本不具备作案的条件。而朴道元在遗书中的供述是,他通过一种特别的手段作案,就是观察钥匙的形状,然后迅速画下来并自己配制出来,因此才能轻易作案。
理论上这是成立的,20年前的钥匙大小式样都比较接近,可是要记住那些钥匙不同的齿纹,还是要非同寻常的大脑,像你和我,虽然自认为记忆力都不差,但显然都办不到这件事。
假使朴道元真的能做到,那他一定记忆力过人,可是我在他家的月历上看到他记满了普通的事情,比如常用的电话号码、谁谁谁的生日、到哪里去乘几路车……所以,他的记忆力是普通的,根本没办法做到记住钥匙形状这种高难度的事情。
那么也就是说,他在这件事情上撒了谎。或者当时他是用其他办法盗窃的。可是人都决定要死了,为什么要撒这个谎呢?
我的推断是他只有证明自己是20年前的系列盗窃犯,才能证明他是棉纺厂路杀人放火案的真凶,要不然,人们一定会怀疑他的动机。
如果他不是20年前的真凶,那么他同样可能不是如今杀人案的真凶。当我心里冒出这个念头后,忽然有一件事更加证实了我的猜想。
七
“下面是我想说的重点,”童理喝了口水,理了下思路,“也就是关于他提到的金盆洗手。”
“据朴道元说,20年前他就已经金盆洗手了。这件事我用我的经济学本行来分析一下:既然选择犯罪,那就意味着高风险。俗话说‘人在江湖飘,哪能不挨刀’,再高明的罪犯如果不及时收手,迟早会被警察抓住。但犯罪中所谓的风险和成本并非一成不变。
“假设有两个人都有盗窃10万元的动机,成功的概率也相同,因此也同样面临被警察抓住坐牢的可能性。这两人中一个是刚刚闯荡社会的20岁的新人,口袋里有1000块,而另一个是50岁的老江湖,有房有存款有社会地位,所有资产加起来有100万。这个时候,他们自身的情况不同,对风险的理解也不同。
“新人会认为,虽然有被警察抓住的可能,但这是赚取全部家当100倍利润的大好机会,并且自己也没什么前科,判不了几年,这个险当然值得冒;而50岁的老江湖却认为,如果失手遭受的损失不但是失去现有的一切,而且会把以前侥幸漏网的案子都翻出来,搞不好要坐一辈子牢。
“他们面临相同的成功概率,但可能发生的结果却大不相同。”
“我再说得通俗点吧,”童理抓起苏瑞光的杯子放在桌子一头,又把一个烟灰缸放在另一头。“我们假设这一头的杯子代表的是收益,另一头的烟灰缸代表的是风险。”
童理继续拿起一个打火机,从烟灰缸的一头向杯子的那一头缓缓移动。
“一开始作案,风险很小,但收益很大,但慢慢地,我们会来到一个风险和收益的平衡点,”童理在两者中间停下移动的打火机,继续说道,“人为什么会‘金盆洗手’,就是因为随着作案次数越来越多,风险就变得越来越大,普通盗窃案已经变成了系列盗窃的大案,累积的风险终于有一天超过了收益,作案就会停止。
“随着年纪不断增长,朴道元已经获得了一定的社会地位,也就是供销社的副科长,有一定的职务,有稳定的收入,有医疗保险,还有可以望得到的退休金,这就意味着再次作案的成本变得极高,一旦被抓这些就全部清零,还可能在牢里过完下半辈子。
“我们假设朴道元的确是20年前供销社系列盗窃案的真凶,那么20年前就到了风险和收益的平衡点,那时的朴道元就意识到,再干下去只会风险大于收益了。因此,朴道元决定金盆洗手。”
童理开始继续移动手中的打火机向着杯子这一端移动,“瑞光,你看到了吗?20年过去了,天平两端的砝码在不断变化,重新犯罪只能意味着高风险、低收益。既然20年前就过了收益和风险的平衡点,那金盆洗手20年后的朴道元就更不可能蠢到再去犯事了。”
“因此,我认为他所谓的突然技痒难忍,根本就是谎话,可是他为什么要撒这个谎呢?他在掩饰什么呢?”童理最后说。
八
苏瑞光看着笔记本陷入沉思。
“童理,谢谢你提供的这些线索,你说的这些也是我们警方没有考虑到的。”苏瑞光合上笔记本说。“我们会重视你的这些意见的,所有证词和证据我们会重新再审核一遍。其实有个细节我当时心中也有疑惑,不过也只是一闪念,现在放到一起想就有些意思。”
“什么细节?”
“我们在朴道元跳楼后,查看了当时购物城的监控,我注意到一个细节,他走到栏杆这里,数次想跳下去,但是他一直看着身边的一个拿着气球的小男孩,可能是怕惊吓到这个男孩,他一直没这么做,直到大人带着这个小男孩走远了,他又观察到下面没有行人,才一跃而下。一个要死的人,既要考虑餐厅服务员的感受,又要考虑小朋友的感受,还怕伤到路人,这的确不太寻常。”
“你这么说,倒让我觉得这个案子更特别了。其实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想一个理论。”
“什么理论?说来听听。”
“经济学家发现,在各类博弈中,谈判双方都是经济人,各自寻求最大化的利益回报。而在面对家庭问题时,我们却不是遵循理性经济学家所谓的博弈规则,而是使用另一种完全不同的规则,经济学家把这类博弈称为‘亲属博弈’。
“亲属博弈可以用进化生物学中最有影响的一个理论——‘内含适应性’理论来解释:这个理论是这样的,由于进化偏爱有助于DNA的传播行为,所以人类自然希望拥有共同基因的有机体之间进行更多的合作,我们跟血亲之间拥有某些相同的基因,从遗传的角度来说,这意味着帮助亲人也就是帮助自己。
“在动物世界也同样遵循这个原则,白额蜂虎跟亲兄弟姐妹分享食物的可能性,会大于与同母异父和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分享食物的概率;地松鼠看到捕食者逼近时,它们会为了救自己的兄弟姐妹而冒着生命危险发出大声的警告信号,但如果对方是远亲表亲,它们未必会这么做。
“人类家庭中的援助通常也是沿着基因分布进行的,人们遗嘱中留下的财富,92.3%会留给家人,只有7.7%留给非家人;而在留给血缘亲属的财产中,有84%给了与本人有50%共同基因的亲属,14%给了共同基因为25%的亲属,而只有不到2%的财产给了共同基因在12.5%及以下的亲属。
“我说得再通俗点,就是人们常说的‘血浓于水’,按理说,朴道元的收入还可以,一个人也没什么大的支出,可是我发现他过得相当拮据,破了的拖鞋还在修补使用,于是我想到这个理论。”
“我有点明白你的意思了,”苏瑞光说,“如果案件不是我们表面所看到的那样,而是为了掩饰什么的故布疑阵,那除非……可是这个朴道元不是单身吗……不,不,你说得对,我马上去查。”
九
半个月后。
教学办公室半掩的门有人在敲,随即探进一颗留着短发大脑袋。
“瑞光。”童理喊道。
苏瑞光走进办公室,握住童理的手道:“按理说,我得买束鲜花,再带上一面锦旗,来好好感谢你一下,但一想,我们之间也不用这么矫情。这么说吧,你上次和我谈的那个案子,我们有新的结果了。”
“是吗,我也是推测罢了,你快说说情况。”
“你就别谦虚了。”苏瑞光讲起了这件案子的始末。
朴道元在20年前结过一次婚,女方叫韩美丽。但很快两人离了婚,离婚的具体原因也不太清楚。他和妻子有一个孩子,当时才两岁,判给了女方。
韩美丽离婚后马上改嫁给了一个老板,这个老板从单位辞职后,一直在南方倒腾电器,据说赚了不少钱。儿子于是跟了后爸姓,叫龚欣,不久他又多了个弟弟叫龚悦。
龚欣的后爸后来做生意亏了,又爱上了麻将和赌钱,对龚欣也是不闻不问。朴道元虽然没抚养这个儿子,但却疼爱有加。可惜龚欣也从继父那里沾染上了赌钱的恶习,在外面还欠下了高利贷,这个朴道元,这几年几乎把收入都填到了儿子的外债这个窟窿里了。
龚欣还养成了小偷小摸的习惯,后来朴道元知道了,教训了龚欣几句,没想到被龚欣一句话就呛了回去:“你别假惺惺了,你有资格管我吗?你为什么在小时候就抛弃我?我是我妈养大的,跟你有关系吗?”
朴道元一开始还会解释,但很快就什么都不说了,也许他知道,解释也没用。尽管如此,他还是偷偷地观察儿子,看看他想干什么,想及时制止他。偶然间他发现龚欣经常在某个相同的地方、相同的时间踩点,他预感龚欣可能会干出什么事来。果然,一天夜里,儿子在某个建筑物下一闪就不见了,朴道元正来回找,突然听到房子里有打斗的声音,他发现大门是虚掩着的,就走了进去,在里面他正好看到了一幕,龚欣手里拿着刀,满身是血,而保安倒在地上。
朴道元说:赶紧送医院。可是他上前查看,发现人早已断了气。
龚欣吃惊地看着朴道元,他丢下匕首,茫然地从朴道元身边跑了出去。
龚欣原本算好时间,可是偏偏这次保安有事回来取钱包,撞个正着。两人搏斗中,龚欣杀了保安。
之后龚欣才听到棉纺厂路大火的消息,又过了几天,他看见一张警方公布的和朴道元很相像的画像。他想,这次肯定完了,警方迟早会顺藤摸瓜找到自己的。可是朴道元找到了他,问了一些当时的细节,比如为什么选这个公司作案,两人是怎么搏斗的,刀刺在哪里等等。最后离开时,朴道元说了一句:任何人问起,你无论如何都说和这起案子无关,你要咬死这一点。
龚欣惊讶地看着朴道元,朴道元抚摸着他的头发说:“你不要怕,没事的,很快就都会过去的,以后你一定要好好做人。”龚欣呆呆地看着朴道元远去。
当警方找到龚欣时,他拿出了不在场证据,包括当晚的电影票等,这些都是朴道元交给他的。可是当警方继续盘问并详细描述了朴道元跳楼的情形时,他的神情立马就不对了。
警察突击审讯,当天夜里,他就把整个经过全部招了。
“那供销社的系列盗窃案是朴道元干的吗?”童理问。
“这个我们也不清楚,从时间上来说,有这个可能,朴道元结婚以后,供销社就再也没有犯案了。但据我所知,以前的一字锁开锁原理很简单,一根铅丝就能搞定,也没必要这么辛苦地去靠记忆配钥匙啊。既然都想好要背这么大个锅去死,没必要在这些细节上撒谎,除非他真的不知道。要我说,他就是为了让人相信杀人纵火案是自己干的,硬往自己身上揽的。”
童理点点头问:“我想见见他这个儿子,可以吗?”
“我想办法安排一下。”
十
看守所里,龚欣的双手反复揉搓,既像是不知道该把手放哪里,又像是要把什么脏东西搓掉。
童理和苏瑞光并排坐在他的对面,龚欣的眼睛一直没有直视对方。
童理问了些他想知道的事情。
“其实我也搞不清楚他到底为什么想替我顶罪。我们也不大见面,一年也就见三四次吧,见面也不大交流,这些年都是为了钱的事情我才见他。小时候我妈不让我去见他,我也不太喜欢他,我妈说过很多他不好的事情,比如说他整天出差根本不管我们母子,有次我高烧差点死了他都不在身边。”龚欣说道。
童理问了一些问题,最后说:“有件事我不太明白,朴道元——你生父在临死前为什么去牛排馆吃了一顿牛排?”
“牛排?不,你们一定是搞错了,他根本不吃牛排,这点我非常肯定。”龚欣满脸怀疑地说。
童理和苏瑞光都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
“我小时候,继父生意还算顺风顺水,也好吃好喝过。那个朴……父亲来见我,会给我带些礼物,我其实都看不上,问我想吃什么,想去哪里玩,我也没什么兴趣。后来我说我想吃西餐,吃牛排。那时高级西餐厅的牛排还挺贵的,抵他小半个月工资。父亲一听很高兴,说,那我每次都带你吃牛排。可是每次他都只点一份,我问他,你怎么不吃,他说他不喜欢那股怪味。于是每次都是我吃,他看着我吃。后来他一来见我,必定带我去最好的牛排馆吃一顿。”
童理点点头说:“我想他其实也爱吃。可能是经济的缘故,也可能是更爱看着你吃。”他脑海里出现朴道元最后一餐的情形,他吃得干干净净。
“他爱吃?”龚欣突然有些明白过来,眼睛红红的。“我说呢,一样的基因,怎么吃东西习惯会差这么多,我最爱的东西他碰都不碰,我都怀疑我不是他亲生的。”
三人会话结束,童理正要起身,突然想起一件事:“龚欣,我还有最后一件事想问你,朴道元吃完后,把刀叉放得整整齐齐离开,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这个问题仿佛锤子一样狠狠地击中了龚欣,他抬起眼睛盯着童理问:“你说什么?”
“服务员说,他吃完后把餐具放得整整齐齐才走的。”童理再一次说。
龚欣的眼泪终于抑制不住滚落下来,他断断续续地说:“他……一定是……是在和我告别。”
“告别?”童理和苏瑞光都很吃惊。
他呜咽地说:“我们每次见面的一点点时间里,他都要反反复复地说很多做人的道理,比如要听学校老师的话,要做个规规矩矩的人,可是我那时年纪小,嫌他烦,他一说这些我就生气朝他翻白眼……后来他说:‘我对不住你,也没机会好好教你,你就答应我,每次和我一起吃饭时都要斯斯文文,不要把东西吃得到处都是,不要发出很大的声音,不要不停地东张西望,吃完以后把盘子、刀叉、汤勺都放得整整齐齐。我就这个要求。’我答应了他这个要求,每次做到后,他都很高兴……最后他都会高兴地摸着我的头说一句:‘做人和做事一样,小事情上都要规规矩矩才好,就像吃这顿饭。’”
说完这些,龚欣已经泣不成声。
那一天,朴道元吃完最后的晚餐,他把刀叉摆放整齐。或许他是想向儿子再说一遍那句他常说的话,一定要做个规规矩矩的人;或许他在为没能教好孩子感到懊悔;又或许他眼前出现了龚欣小时候虎头虎脑的样子,而他是在向自己一生中曾经最幸福却又最短暂的时刻告别……可惜没人知道那一刻他究竟在想什么。